如果荒原不再，《冰血暴》和《真探》还是它们吗？
新一季的《冰血暴5》（Fargo）和《真探4》（True Detective）前后脚，一个结束，一个到来。把这两部曾被奉为神剧的作品放在一起写，因为这一次，它们有诸多相似：故事都发生在离今天很近的年份，冰雪覆盖的荒野之地；也都一望便知是今天的做派，危机中战或逃的主角是女性，政治意味浓厚，正确不容置辩。两部剧，都离开了自己最初的样子。观众可以评判优劣，却无法改变时代的风向。敌意重重“冰血暴宇宙”（Fargo）从1996年科恩兄弟的同名电影开始，陆续诞生五季电视连续剧。开头一律是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电影《冰血暴》片头第一句就是：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。电影《冰血暴》片尾又注明：片中人物均为虚构。不同年代的美国明尼苏达州，时风变幻，沉疴不变。冰雪，大平原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控制着这里的小镇、森林和荒野。猎物只要来到这片土地，不作殊死搏斗，不能轻易逃脱。《冰血暴》里无论是猎手，还是猎物（这两种角色经常对换），都是前有狼，后有虎，性命悬于一线。有警察，但是或无能，或腐败，或两者兼而有之。《冰血暴》中的角色都很清楚这一点：在这里，一切只能靠自己。战或逃，不要指望来自官方的营救。剧版《冰血暴》第一季（2014）、第二季（2015）、第三季（2017）、第四季（2020）、第五季（2023）海报这一季的《冰血暴》故事发生在2019年秋季，前疫情—特朗普时代。开头便是一场学校礼堂中的大乱斗。礼崩乐坏，“明尼苏达式的友好”亦难强撑下去。特朗普被女巨富轻蔑地称作“橙皮傻瓜”。乔恩·哈姆扮演这片土地上的明星治安官罗伊·蒂尔曼，所谓的“圣经治安官”。他在大平原上自家农场的露天泡桶中迎接FBI探员，从水中站起时一丝不挂，露出两只乳环。他是法外之徒，只相信“上帝的律法”（自己的对错），除此之外还遇佛杀佛。当你以为情况已经很糟糕时，乔恩·哈姆总能够给你更凶险的一击。这个角色就像这片土地的某一个化身，粗鄙、暴虐，同时带着“唐·德雷珀”（《广告狂人》）的所有魅力。《冰血暴》第五季剧照他坚信，女人是上帝赐给他的所有物，至死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。抱着这样的信念，罗伊·蒂尔曼追杀不堪其虐待，逃家后获得新生活的前妻多罗茜（朱诺·坦普尔饰），开启这一季《冰血暴》的大逃杀。2014年开播的《真探》（True Detective），正逢奥巴马的第二任期。美国民众对警察的不信任增加，但尚未达到特朗普时代的程度。《真探》第一季（2014）、第二季（2015）、第三季（2019）、第四季（2024）海报在路易斯安那州，马修·麦康纳和伍迪·哈里森扮演的一对警探从神秘，踏入虚无。在残留着原始宗教印记的南方土地上，越深入，越觉陌生。他们不被当地人信任，潮湿的荒野排斥他们。两位侦探彼此之间亦有防备。他们苦苦追寻的真相，消失在黑暗中。有心病，执念难放的侦探，在敌意重重的环境中追凶，之后的两季《真探》均遵循第一季的模式，却再也到不了那一季的高度。朱迪·福斯特和卡莉·瑞斯是本季《真探·夜之国》的双雌。地点设在阿拉斯加的小镇艾尼斯，镇上联合科考站的八位男性科研人员集体失踪，现场发现一条来自一宗悬案的舌头。《真探》第四季剧照艾尼斯即将步入极夜。人类本不应定居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。它致郁，致幻，使人疯狂。小镇赖以为生的矿场或将倒闭。面对威胁，矿工们恨意强烈。两个侦探，一个不知为何来到这块冰雪和极夜之地，一个守着不走，把一件原住民女性被害案，紧紧捆在身上。《冰血暴5》和《真探4》都是荒野故事。全景镜头的俯瞰下，荒野默不作声。底下的蕴藏映射今天的焦虑、人与人之间的敌意和不同阵营间的对抗。分裂愈发不可阻挡。认为特朗普是混蛋的选民和坚信他是“伟大人物”的选民水火不容。信仰上帝和原始宗教的水火不容。矿工和环保/人权斗士水火不容。男人和女人之间，从未像今天这般互抱敌意。《冰血暴》第五季剧照双雌故事顺应时势，这一季的《冰血暴》和《真探》都由女性担任主角。在后Me Too时代，影视剧中但凡女主角被卷入暴力，她们必定是反抗压迫的斗士，拥抱各类时下流行的政治议题。暴力中的女性像猫。猫平时没有攻击性，受到致命威胁时，她们亮出牙齿和利爪，准备好作最惨烈的困兽之斗。《冰血暴》第五季剧照严格来讲，这一季的《冰血暴》亦是双女主设置，而且很罕见的是一对婆媳。朱诺·坦普尔扮演的中西部家庭主妇桃乐茜，身材异常娇小，温柔顾家。她的对手，偏偏是强壮、狡诈而偏执的“美国治安官”罗伊·蒂尔曼。朱诺暴瘦，有意露出大额头，青筋暴起，牙齿尖利而内扣。她瞪着一双野兽般发亮的眼睛，一路逃亡不饥不渴不失去警觉，吊着一口气跑完整整十集。詹妮弗·杰森·李演她的婆婆罗琳·莱昂，总统都要让她三分的放债大亨，外形上和桃乐茜刚好相反。罗琳丰腴，慢吞吞的语速，浑身散发身处食物链顶端者的傲慢。债，所有人的痛点。手握全体美国公民债权的，是这个女人。她和雌虎般的儿媳联手，向这片从未被征服的荒野宣战，打败了在荒野上称王的牛仔们。这一季弥漫着迫切想要拨乱反正的气息。“冰血暴宇宙”中对雄性特质的种种探索，在这里化作枪支、牛仔帽和警徽。在今日美国，已经不可能拍出十年前的第一季《真探》。迷惘、疏离、偏执、矛盾的男性侦探，在美国南方的沼泽中追寻鬼魂，最后被吞没的故事，在今天颇显得不合时宜。似乎白人男性，已不再适合被塑造成悲剧英雄。《真探》第一季剧照想追寻前作的脚步，又受到束缚，致使第二、三季的《真探》只是前作的拷贝。带着马修·麦康纳的影子，这些侦探的逃避与矛盾未变，案件是他们在世上的唯一执念，因此甘愿被困在迷宫中，直到时间缓解躁动，抚平执念。但当侦探的肤色和性别变得多样，想涉猎更多的政治议题，再也没有角色能及第一季双雄的精神力量和复杂性。朱迪·福斯特和卡利·瑞斯扮演本季《真探》中的老少“双雌”。编剧、导演伊萨·洛佩兹的本子原本和《真探》无关，只是一个发生在极夜的女性侦探故事。被纳入《真探》谱系后，两位女主角分摊了“真探”的特质。《真探》第四季剧照朱迪扮演的利兹·丹福斯携往事来到极地赴任，退役搏击手卡利·瑞斯扮演的原住民警官伊万杰琳·纳瓦罗执着于一起原住民女性被杀旧案，调职后亦无法释怀。依然是《真探》系列的经典配方，但是不再单纯。第一季《真探》不受时代约束，只听从自然和人性的召唤。从本季首播集给出的信息看，两位女侦探要处理非常多的议题——性别暴力、少数族裔、殖民主义、原始宗教、超自然力量……只怕她们难以有机会，专注于角色的深度。朱迪·福斯特老辣且富有经验，卡利·瑞斯展示了比男性更强壮的惊人肉体。目前为止仅仅如此，“双雌”的平庸程度，甚至超过前两季。荒原已死《冰血暴》和《真探》的故事必须发生在特定场景中，否则便失去意义。去过一次明尼苏达。从低空往下看，大平原一望无际，雪盖不住土地，露出黑色的斑驳。在《冰血暴》一次又一次上演的土地上，鲜有新事发生。生活在传统坚固的轨道上运行，极少脱轨。一旦脱轨，长久不变所积聚的强大力量，无法在一次脱轨中释放全部能量。必然是连环不断的凶险事故，才能了局。《冰血暴》第五季剧照这里，荒芜的地貌和传统的力量互相扶持，生出治安官罗伊这样没有心的人。另一个怪男人欧耳·穆奇 （萨姆·斯普鲁尔饰）身世复杂。他有不死之身，漂洋过海，穿林渡河来到这里。这个舞台腔浓重的怪异杀手，像《旧约》中染血文字的化身。他和罗伊，都是这片土地上有待解决的问题——不是被压制和消灭，就是被爱感化。但不是所有伸张正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美好结局。《冰血暴》无需救赎。就像自然从来不是温情的，它有自己的逻辑。《冰血暴》第五季剧照无心的男人陷入债务地狱，象征土地和传统的不死人获得温情救赎。这个结局，瓦解了“冰血暴宇宙”中土地的主体性，把它简化成需要“处理”的对象。土地和人的关系则变成性别权力之争，而女性必须大获全胜。这是本季《冰血暴》最后两集显得如此尴尬的原因。《真探》系列中，土地比案件更重要。《真探·夜之国》的阿拉斯加艾尼斯小镇和第一季的南国沼地都是荒原。自然的力量凌驾于人的逻辑和理性之上。绿色或白色的荒原，使幻觉和真相一样真实，上帝与千千万万的诸神地位同等。人类的活动被自然挤压到狭小的一隅。由于自然环境的严酷，人与人之间保持距离，互相警惕。酒精是重要的慰藉。它模糊了环境和内心的界限，使人恍惚。荡出梦魇，便直接来到人神不分的自然领域。第一季《真探》中，双雄和案件在南方沼泽中难以脱身。沼泽仿佛活人，亦步亦趋地跟随双雄，吞噬他们的足迹和线索，留下真假难辨的回忆。土地始终保持超然的地位。个人的执着或能力，救赎与和解不能驯服它，逼它吐出真相。充其量只能由人类精神痛苦的图腾，在土地上留下浅浅印记。第一集播出后，《真探·夜之国》的口碑褒贬不一。它几乎是第一季的镜像，从南国，到北地；从女性受害者—男侦探，到男性受害者（而且是八个！）—女侦探。《真探》第四季剧照镜像本身没有问题，问题在于，它太像一个普通的侦探故事，怪力乱神作祟，自然启示或复仇。被压迫者在反抗的过程中，解开过往心结。按这样发展，荒野将失去它的位置，降格为布景和制造悬念的工具。它只能使人恐惧，无法让人痛苦。如果真是这样，它和《真探》还有什么关系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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